4/24/2007

深白色

這是她喜歡的顏色,潔白到沒有一點塵埃的白色,也是我對她最後的一點記憶。

「你喜歡什麼顏色啊?」她問,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身小洋裝,稚氣的臉龐讓她看起來像個精緻的小洋娃娃一樣。

「為什麼要告訴你?」我說,不耐煩。

「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她又問,大大的眼睛眨呀眨。

「藍到快要變成白的顏色。」我準備轉身離開。

「那你跟我差不多,我喜歡白色,很白的那種白色喔。」她追著我,我只好快步跑開。

她跌倒了,白色的洋裝染上了泥土,她很勇敢,並沒有哭。

「我看看。」我說,沒好氣地。

雖然沒有哭,但是眼淚早已盈框。

在用水清洗傷口時,眼淚還是掉了下來,只是她還是忍著不哭出聲來,那個時候的我,是還不懂得什麼叫心疼的年紀,但是看到她那樣子,有種很難說明的感覺梗在心裡面。

當然少不了一頓罵,母親責罵我為什麼害她跌倒,雖然我知道她很想幫我解釋,但是太過年幼的我們,還不懂得什麼叫做辯解。

她母親牽著她站在門口送我們離開,她看著我,我想我們都還不懂得對方眼神中的意思,直到我大了一點後,才知道她當時的眼神叫作對不起。

之後,是十數年每天重覆的日常生活,我由幼年,成了少年,再慢慢地變成青年,時間留給我的,除了這一段幾乎快要消散的記憶,還有每天都會長出來的鬍渣。

母親在三年前,告訴我父親並不是去世,而是從小就拋棄我們後,離開了人世,在葬禮上,我並沒有什麼難過的感覺,或許是早就已經痲痺了吧。

她不算是個好的母親,只要喝了酒,就會歇斯底里地發狂喧鬧,有好幾次,我在她劃破自己的手腕前,用力地奪下她手上的水果刀。

起先母子倆還會一起抱頭痛哭,但當我漸漸長大,看著她哭,我的心中卻只有厭惡的情緒。

我的學業並不是在很順利的情況下完成的,還是高中生的我,就已經要擔負起課業跟家庭所有經濟的來源。

年幼時尚稱得上正常的母親,在我高中時,早已成了只會喝酒的酒鬼,我除了要面對高額的學費之外,還得要面對家裡所有的開銷。

她去世了,我反倒覺得輕鬆,那是種丟掉重擔的自在。

從懂事開始,我就習慣了不在別人面前表露太多自己真正的情感,我習慣了冷漠跟無情,習慣了寂寞跟孤獨。

我封起了自己的心,偽裝起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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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要的秘書我幫你找來了,優秀又能幹,在英國總公司是個大紅人,要不是她母親生病,她申調回來照料,你可沒那麼好運道。對了,另外一點算我撒必死給你的,還是個大美人呢,你可別太感謝我。」總經理對我眨了眨眼,我懶得再看他那不懷好意的表情,淡淡地笑了笑後,轉身回到辦公室。

「經理您好,我是今天報到的白紜嬛。」

「嗯,我知道了,妳的報到手續都完成了嗎?」

「都完成了,報到程序書已經放在您的桌上,請您稍等有空時再批閱就可以了。」她客氣地說著,本來因為前任秘書離職,而搬空的秘書辦公桌,現在已經井然有緒地擺滿了一個秘書應該有的文具。

「妳先忙吧,有什麼事我再找妳。」我略揮揮手,要她先回去工作。

「好的。」她微微地點點頭後,轉身回到她的位置。

我坐進辦公桌後的那張大椅子,透過從外面看不進來的百葉窗,慢慢地打量著我的新任秘書。

她的確很漂亮,但這並不是我欣賞她的地方,我討厭那些自以為美麗,卻沒有將腦子一併帶出門的女人,我並不否認我的外貌算得上出色,但我並不喜歡跟腦袋裝奶油的人來往。

除了對我有益處的應酬之外。

她的工作很順暢,因為缺任秘書而留下來的大小公文報告,她只花了兩天就整理得乾乾淨淨,以前任秘書尚稱得上優秀的能力來說,那起碼要花上三四天的時間。

拜她所賜,那兩天我忙著批文件忙到焦頭爛額。

除了工作態度跟能力之外,我欣賞她知道什麼時候該開口,什麼時候不該講話,這讓我跟她相處起來十分融洽,我不需要刻意去跟她培養默契,她自然而然地就會順著我的頻率做事。

直到那一天,因為成交了一個大客戶,我得意忘形地,沒錯,就是得意忘形,忘了自己正帶著面具。

我得意忘形地跟她多聊了幾句,話題由工作開始,不知怎地,轉到了喜歡的顏色上。

「經理,您喜歡什麼顏色?我喜歡白色,很深很白的那種白色。」她說。

我愣了一下,腦海中好像有什麼事物被翻動著。

「我喜歡藍色,藍到快要變成白的顏色。」我說,並且凝視著她的眼睛。

「果然是你,我還怕我認錯人了。」她吐了吐舌頭。

「……等等汾陽企業的文件送到我桌上。」我半狼狽地走進辦公室,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消失在門後。

就這樣過了三個月,我沒有再提起那天的事,而她像是打定主意要等我開口一樣,也沒有再提起。

尾牙時,我被上頭多灌了幾杯,等到散場後,我早已半醉死在會場,總經理起鬨要她帶我回家,她雖然推說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在哪,總經理卻很快地寫了張紙條,然後順便把我的車鑰匙給她,她看了看我,最後還是無奈地點了點頭。

半扛半拖地將我放倒在沙發上,她早已氣喘吁吁,接下來的事我就記不太清楚了,酒精痲痺了我所有的感觀,我最後的意識在她將毛巾攤在我臉上後,就完全地消失。

醒過來時,她已不在我住處,飯桌上有著一份簡單地早餐,還有一張她娟秀字跡的紙條。

『昨天晚上的事請您不必太在意,在決定要送您回來時,我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。昨晚睡得好嗎?想必應該是不怎麼好吧?我先回去了,我想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,早餐請記得吃,另外,可以的話,能夠請您別再偽裝冷漠了嗎?我知道這個要求太過無理取鬧,但是您並不是適合板著臉的人呢。 紜嬛』

像一盆冷水澆上腦門,我整個人在看完紙條後清醒了過來,原本的宿醉感也被甩開,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,的確是換成了睡衣。
我第一次感到這麼茫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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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一個週日,又到了上班的日子。

這兩天我關在家裡,努力地回想事情發生的經過,但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,鄰居想過來串門子,都被我用身體不適給推掉了。

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,開車往公司的路上,我第一次到花店買了束花。

買花原來那麼麻煩?當店家問我,需要什麼類型的花時,我一時無法回答,只好請她幫我配一束道歉用的花。

或許是習慣我冷漠的面具了吧?其它人看到我捧著一束花進公司,臉上揶揄的表情到處都是,我只能快步地走進辦公室,以避掉這些不必要的麻煩。

可是最尷尬的,卻是在進辦公室後開始,她正端坐在她的位置上,低頭處理公文,聽到腳步聲後,跟平常一樣地抬起頭來向我道早。

「經理您早。」

「早,我……那個……這個……」我窘迫地將花束擺放在她的桌上,她卻是有點驚訝地看著我。

「請問這是要送給哪一位客戶的花束呢?我需不需要寫張卡片?」她淡淡地笑著。

「這……這是送給妳的,我……那天做了那種事,我……我會負起責任的。」我有點慌了,說話跟平常的我完全搭不起來。

「沒關係,我說過我早已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,這種事情不用負什麼責任啊。」

「那……那怎麼行?雖然我是酒後亂性,但既然已經發生關係了,我不會當成是逢場作戲的。」

「呃?您說什麼?」

「……我說,我不會逢場作戲,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沒有什麼可是!」我有點惱怒地加大的音量,辦公室外的其它同仁好奇地將眼光轉向這邊,剛好看到擺在她桌上的花束。

「不,請讓我說,我在送您回家時,就已經想過您可能會吐得到處都是,所以您雖然吐在我身上,但我並不覺得有什麼需要負責任的地方,這需要到負責任的程度嗎?」

「……妳是說,我對妳做的事情,是吐在妳身上這件事?」

「是的,所以您不必要負什麼責任啊。」

「那我身上的衣服是?」

「那是您的鄰居剛好來訪,我請他幫忙換的,有什麼問題嗎?」

「……好的,我知道了,花……看妳要丟掉還是怎麼樣都可以。」我尷尬地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,看著她一臉狐疑地把花找了個花瓶插起來。

「我是個白癡啊我?」我只能苦笑,這兩天鄰居來找我,都先問說那天那位小姐是不是我的女朋友,我卻都因心煩意亂而沒聽仔細,就將他送出家門。

這下好了,全公司都知道我跟她之間有問題了。

尷尬的時間其實並沒有維持多長,因為在兩星期後的某一天,紜嬛她突然暈倒在公司裡面。

雖然她說她平常就有貧血的毛病,可是還是把大家給嚇壞了,我放了她兩天假,讓她好好地休養身體。

但是之後她的身體狀況卻越來越糟糕,除了常會在公司嘔吐之外,還常常因為身體不適而請假。

在她第二次暈倒後,我只好硬帶著她到醫院去檢查,結果卻讓我跟她之間的關係,出現了極大的轉變。

急性白血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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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她開始做化療的第二週,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她,本來烏黑如絲緞般的長髮,現在已經變得稀疏。

因為她唯一的家人,目前也在療養中,對於剛回到台灣沒多久的她,可以說是沒什麼朋友,也找不到人可以照顧她或是她母親。

我開始慢慢地放下原本以為不會放下的面具,不知名的心疼跟捨不得,出現在我的情感範圍內。

「嘿,這可是你第十四次來看我了唷。」她用力地說著。

「是啊,不知道是妳修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。」

「我媽媽呢?」

「伯母很好,不用擔心,昨天她跟我說,希望妳要快點好起來。」

「媽就是愛操心,我那麼健康,不會有事的。」

「是啊……妳不會有事的。」

「……為什麼一開始要裝作不認識我?」

「幫個忙好嗎?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,誰會記得啊?」

「我啊。」

「傻女孩。」我說。

她沒有回話,只是淡淡地笑了笑。

「那現在為什麼要幫我那麼多?」

「因為我捨不得啊。」

「為什麼捨不得?」

「捨不得就捨不得,哪有什麼為什麼?我可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,妳就乖乖地接受別人的好意就好。」

「哼……你也是個笨蛋。」她說,失去以往光彩的眼中,滿是笑意。

「囉嗦。」我說。

「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?」

「妳說。」

「我母親,能不能請你多照顧她?她這輩子一直在為我父親付出,從來沒有幫自己想過。」她頓了頓。

「要是哪天我不在了,她會沒辦法自己一個人生活下去的。」

「我不要。」我有點怒氣地回答了她。

「為什麼?」

「不要隨便把自己的母親推給別人,照顧父母是子女的責任,妳可別想那麼輕易的就擺脫掉。」

「……小氣。」

「……囉嗦。」

這是她最後的要求,我還是為她辦到了。

因為化療的關係,她的抵抗力大幅減弱,但卻沒有達到該有的效果,而被化療所破壞的細胞,卻等不到合適的骨髓捐贈者,一個月後,她還是走了。

我攙扶著她母親,她母親悲傷地撫摸刻著她名字的十字架,我找不到什麼話來安慰她,只能勸她節哀。

她母親,再過了五年之後,也因為身體衰弱而離去,我把她們母女倆葬在旁邊,希望她們能夠在天上互相照顧。

這是我對她最後的一點記憶,她喜歡潔白到沒有一點塵埃的白色,我站在她的墓旁,看著遠方的天空。

在靠近地平線的地方,是我喜歡的,藍到接近白的顏色,接下來就是她喜歡的,很深很深的白色。

我一直在想,愛情的時間長短是不是就能代表愛得多深?雖然時間很短,但為什麼我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塊一樣,再也填補不回來?

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,明天又要戴著面具上班,能夠讓我卸下面具的人已經不存在了。

「再見了,我最初的愛。」我淡淡地說著,接著轉身離開。



遠方的天空開始陰暗,然後慢慢地下起雨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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